明尼苏达大学英语歌剧《红楼梦》观后感

2024-12-21 17:12:53 美国华兴报 贺继军
　　英语歌剧《红楼梦》在传龙基金会和众多艺术家的共同努力下，于2024年11月下旬，在明尼苏达大学的Ted Mann音乐大厅上演。演出在本地主流媒体和华人社区都引起高度关注，可谓盛况空前。
　　2015年，盛宗亮（Bright Sheng）与黄哲伦（David Henry Hwang）完成了歌剧的编剧作词作曲，于2016年在旧金山歌剧院首演。获得成功后在中国香港、北京、长沙等地巡演，反响热烈，引起了文艺界和学术界的关注。但这部歌剧一直没能在孕育她的明尼苏达州上演，因为旧金山歌剧院的演出阵容和舞台设计极为庞大，演出成本很高，明尼苏达难以承担。为此，传龙基金会和明尼苏达大学音乐系特意制作了这个简化版的歌剧。歌剧的导演是明大艺术教授戴维•沃尔什（David Walsh），乐队指挥由明大艺术系交响乐队指挥马克•拉塞尔•史密斯（Mark Russell Smith）担纲。乐队是明大音乐系的，演唱者都是亚洲人，以在明大就读声乐博士的中国留学生为主。为适应新的演出条件，盛宗亮对音乐部分还做了调整。明大版的另一个新意是大量融入了舞蹈，以增强情感氛围和故事表现力。由定居纽约的著名舞蹈家李忠梅编导，本地的中国舞演员和几位来自纽约的优秀舞者共同表演。
 
《红楼梦》歌剧的中英文海报

　　本人不是专家，只是一个红楼迷。9年前盛宗亮黄哲伦完成剧本时，对他们做过一次采访，与这个剧结缘较早。我遗憾没机会看旧金山版的《红楼梦》歌剧，这次认真看了两遍。明大演出的主角，宝黛钗王夫人和元春的演唱人员分A、B角，两组我都看了。本人在音乐上是外行，故而这方面不评说，主要谈点对编剧的感想，略谈对舞台设计的看法。
　　先介绍一下剧情。仿照小说原著，一个道士先出场，叙说天上女娲补天时留下一快石头，他常年浇灌一颗绛株草，留下木石前缘。绛株草不顾道士警告人间苦楚，执意要去偿还石头灌溉之恩，因此衍生出这红楼一梦。故事从由绛株草转世而来的林黛玉进贾府开始。外祖母贾母热心地迎接她，把对她过世母亲贾敏的怀念都化作对她的怜爱。王夫人不被贾母喜欢，更怀早年对小姑子贾敏的嫉恨，所以对黛玉并不欢迎，只是表面客气，同时警告黛玉说宝玉玩虐不堪，不要接近。宝玉出场果然是一副娇宠身形，但宝黛二人前世有缘，初见就似相识而倍感亲切。二人切磋诗文和琴艺，宝玉折服于黛玉的才情，更生仰慕。王夫人很担心宝黛二人的关系发展，因为如果他们结合，王夫人在贾府将会非常孤立。这时，她想到了自己的妹妹薛姨妈和她女儿宝钗，急欲招她们进府，结成联盟。薛家行商，富甲天下但没有官爵，与权贵结缘，富贵相彰荣耀家族是她们的迫切愿望。贾府已是空架子，两家结合正好互补。宝钗随母进贾府，她的美貌与气质也打动了宝玉，令这位公子哥儿一时有些恍惚。王薛两位母亲更用宝玉衔玉出生、宝钗戴有金锁，两物之上文字对应，就以金玉良缘之说强化二人关系。但是，当宝钗奉劝宝玉谋取官位时，宝玉顿生反感，开始疏离宝钗。
　　这时歌剧的另一条线索引入，贾元春被封为贵妃，贾府上下一片欢腾，为亏空严重且有贪腐的贾家注入了一针强心剂。随后贾家迎来元春省亲。在这荣耀至极的时刻，元春却告诉亲人圣心难测，对自己的前途充满危机感，不堪重负贾家兴旺之托。弟弟宝玉的才气带给元春安慰和希望。她越感自身和贾家前景莫测，越想促成贾薛联合，于是在封赏时，颁给宝玉宝钗同样的礼物，表明自己对宝玉亲事的态度。
 
“元妃省亲”剧照

　　黛玉受到巨大打击，宝玉陷入挣扎，贾母则明确支持宝黛，认为他们之间才是真爱，王夫人只好口头屈从。但随后贾母去世，黛玉失去靠山，王夫人成为一家之主。紧接着，宫廷里发生剧变，元春失宠蒙难，她临终前给王夫人传话重申要迎娶宝钗，用薛家财产弥补贾家亏空。于是王夫人更明确要求宝玉接受这门亲事，而宝玉坚决表示只愿娶黛玉。王夫人无奈之下，使诈答应宝玉要求，但以礼仪为借口要求他婚礼前不得再见黛玉。宝玉满心欢喜地答应了。而王夫人却暗中把黛玉隔绝了起来。黛玉知道她和宝玉的爱情已陷入绝境，遂焚烧诗稿，凄然投湖自尽。
　　婚礼上宝玉掀开盖头看到的是宝钗，激愤不已，慨然表示这一刻他已长成为一个男人，要为自己的婚姻做主，要追求真正的爱情而不是以财富为基础的婚姻。当知道黛玉已逝，便决意出家为僧。
　　此时宫廷大戏也进入高潮，皇帝传令要法办贾家贪腐之罪，王夫人申辩说薛家有足够的财产填补贪腐之款，但皇帝不仅不恕罪，而且以贾薛已联姻成一家为由，同时抄没两家财产。这时王薛和宝钗才猛然醒悟，皇帝假元春之手，导演了二人婚事，然后一网打尽、钱财尽收。然而悔之已晚，贾府在大火中化为废墟，宝钗也被官人掠走。全剧在出家的宝玉和道士远去的身影中，在如梦如幻的凄凉伴舞中落幕。
　　从剧情来看，歌剧从小说原著中抽取了两条核心线索，即宝黛钗三角情爱和贾家兴衰，并做了精炼简化。不到三小时的歌剧，演唱的语速又远低于普通对白，能演绎出这样一个复杂的故事，而且把主题表达得比较深刻，体现了编剧和作词超强的构思和语言能力。唱词自然都是英语，投影在舞台上方供观众对照。语言毫不晦涩，直白易懂，但表达通透。由此可看出作词用心甚巨，堪称改编杰作。
　　歌剧中的一些情节和人物角色定位与小说高鹗回本的显著差别值得注意。
　　首先，关于黛玉之死，盛宗亮的解释是，黛玉与史湘云曾在一中秋月夜的水塘边对诗，埋下了黛玉命运的伏笔。上句是史湘云的“寒塘渡鹤影”，黛玉对出下句“冷月葬花魂”。以这句诗暗示黛玉投湖自尽的命运，是当代作家刘心武最早提出的，在红学界得到普遍认可。这比黛玉病亡更体现她外弱内刚的性格，有更震撼的悲剧感。
　　同时需要说明的是，明大版歌剧的黛玉之死表演不太到位。湖水在舞台背景上闪现，黛玉走下舞台，观众几乎看不出这是黛玉之死。盛宗亮私下也表示了遗憾，这是悲剧的高潮和泪点，但就这样含混地演过去了。旧金山版歌剧的表现就给力得多，用飘动的绸缎表示湖水，舞台中间有个洞，黛玉缓缓走下去，消失在舞台中央，准确地表现了黛玉投湖自尽。
　　另外，在高鹗的续本中，宝玉成婚前后因为丢失了玉而变得失魂落魄，稀里糊涂地就被推上了婚礼。其实，从宝玉的个性来看，他认知清醒，思想反叛，加上个人成长，高鹗这样写宝玉是比较离谱的，后世少有采纳。在此也就无需多议。歌剧中刻画宝玉婚礼中的慷慨激昂是顺理成章的。
　　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是贾母对宝玉亲事的态度。高鹗回本中，贾母是赞成迎娶宝钗的，并且采纳了王熙凤的偷梁换柱之计，俨然是事件主谋。那曹雪芹的原意是怎样的呢？这个不太明确。后人只能见仁见智了。笔者在这里斗胆做个浅陋的解析，纯粹是一家之言。贾母对宝玉是顺着养，宝玉喜欢和女孩子厮混在一起，不喜欢读书，贾母都由着他来，贾政几次因此严惩宝玉，老人家都护着。她可不是一个一味溺爱孙子的普通老太太，这显示她和卫道士的立场是对立的，比较顺应天性。她对黛玉自然也是非常怜爱。小说中有一个情节，就是宝黛二人相互赌气，把贾母急得不得了，看到两人和好才喜笑颜开，由此可见老人家十分在意这两人的关系。从情感出发，贾母无疑会赞成宝黛结合。但站在一家之主的角度看，宝玉娶宝钗就务实得多。宝钗聪慧能干世故圆滑，而且薛家盈实堪做外援；黛玉虽则聪明，但身体孱弱孤傲不群，娘家业已凋蔽，不会给贾家带来实惠。
　　是顺从情感还是屈从现实，是贾母要面对的问题。那我们看看贾母是什么样的人呢？贾母是个尊享富贵、事理通明，遍览人间兴衰聚散无常的人。不象王夫人薛姨妈等人还在局中执着妄想，作为过来人的老人家应该是看得比较透了。如果说道士代表了上天视角，贾母则代表了人间清醒。她当然希望宝玉为贾家光耀门庭，但宝玉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指望他是强求不来的。宝玉不担当，这一大家子怎么办？只能“各人自扫门前雪”，各归其命吧，凭什么都让宝玉担着呢？担又担得起吗？所以，我认为贾母对身后的贾家事，基本态度就是：由你们去吧。对宝玉亲事的态度应该是：由他去吧。
　　如果宝玉成婚时她老人家还在世，看王夫人薛姨妈这么做局折腾，她大概会提醒，牛不喝水强按头，这么做最终会如你们愿吗？如果老人走在前面，大概会提示宝黛，前路凶险，要好自为之啊。
　　回到歌剧对贾母的角色定位，虽然她对真爱的不染世俗的鲜明支持显得有点超乎时代，但思路是合理的。安排她去世在先，为王夫人操纵宝玉婚事留下机会，把矛盾冲突推向高潮，剧情安排也合理。
　　剧情中另外一个与观众心里有反差的是皇帝这个贾家兴衰的幕后推手非常显现，而贾家与宫廷斗争的牵连在原著中是非常隐晦的。这也是个有意思的话题。首先，我理解为什么要把宫斗线显现化，演绎贾家兴衰要有显明的推力，宫斗线的显化能起到这个作用。而且这也给出了贾家衰亡一个直白的解释，太隐晦的话，这条线就没有高潮，甚至交代不清，剧情发展也没有推动力。
　　因为宫斗在原著中隐晦，显现化的话就要加入一些东西，这应该是参考了曹雪芹的家史。简单来说，曹雪芹祖父曹寅效力康熙皇帝有功而极受恩宠。康熙晚年皇子夺嫡非常惨烈，曾问曹家意见，在这个敏感问题上，曹家贸然表态却站错队支持了八皇子胤禩，后来登基的却是四皇子胤禛，即雍正帝。后者怀恨在心，加之贾家亏欠大量国库银，便查抄了曹家。
　　贾家兴衰和宝黛爱情悲剧相互关联，寓意深远，歌剧还是很得原著精华的。亏空了家底的贾家可以用它虚华的架子勉强维持，但歌剧没法用这种死而不僵的慢节奏来推进，于是皇帝这个推手就呼之欲出了。
　　不过宫斗线显现化，有其得也有其失。如果一个人不是很了解原著，不禁会问，如果没有皇帝这个大黑手，贾薛两家合璧，是不是就会继续兴旺呢？这是个合乎逻辑的推想。所以说，这个剧情安排加大了贾家衰亡的或然性而削弱了其必然性，也让悲剧性打了些折扣。
　　从原著的主旨和封建社会的历史两方面来说，贾家走向衰亡都是必然的。简单看历史，任何朝代，富过三代的家族都很少。深层次看，创业一代很厉害，很节俭，后代难有先辈之才，但奢靡之风已成，这是小说第二回冷之兴演说荣国府时，道出的贾家的宿命。这业是所有权贵逃不脱的宿命。再就是权贵阶层的内部斗争。小说中贾政在官场其实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这反映出他的不安。权贵阶层的相互觊觎和倾轧，造成了“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也是贾家逃不脱的梦魇。由此，笔者做个大胆的设想，如果歌剧中加入权贵争斗的因素，而皇帝利用这个争斗，顺水推舟查收贾家，将增加政治戏码的层次和深度。那么王薛钗三人在最终的悲叹中，发出的就不仅仅是女人输给了拥有权势的男人，而可以说，在这样的轮盘赌中，没人能最终幸免；今天得势的那些人啊，不要嚣张，明天你们也会重蹈我们的覆辙，这是宿命。
　　歌剧中人物关系也变得显现化，没有了原著的含蓄。据说这在学术界也引起了争议。我觉得可以从两方面理解编剧为什么这样处理。首先，歌剧要面向美国观众，美国观众中知道《红楼梦》的人本就不多，读过原著的更是凤毛麟角。如果人物关系变得隐晦的话，美国观众就看不懂了。另一个原因是歌剧这种艺术形式是张扬的，难以表达含蓄细微的情感。想想中国的“歌剧”——京剧——直接把人物脸谱化了，一出场就知道角色的类型，更不含蓄了，所以编剧要适应歌剧的表现特点。
　　顺便管窥一下小说原著中的含蓄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很讲究含蓄隐喻，但笔者觉得曹雪芹用这种笔法，还有其对生活的洞察。比如，贾母不喜欢王夫人，王夫人排斥黛玉，在原著中都比较隐晦。贾母主持这么一个错综复杂的大家族，当然要有大家气度，讲究平衡中道，各方面都留分寸。如果喜怒好恶行于色，这一大家子还不到处是怨言和反叛，怎么收拾得了？！王夫人面临的也是类似情况，她要立个大善人的人设，才能稳立贾府核心位置，自然要怜贫恤老，尊佛敬道，不喜欢黛玉也要装作关心。所以说，小说的含蓄笔法体现了曹雪芹的生活观察和人性洞察，这其中的微妙就靠读者细细咀嚼啦。但快节奏的歌剧——尤其是面向美国观众的歌剧——不可能让观众去慢慢品味。
 
演出结束后，部分主创人员、演员和观众热情合影

　　再谈一下歌剧的表演和舞台设计。歌剧演员不仅要唱得好，还要把握人物的个性和情感，要求还是挺高的。总的来说，演出效果不错，带给观众很高的艺术享受。但也要实事求是地说，两组主角的表演，给人感觉还是很不同的，在叙事型的舞台表演中，有些年轻歌手对角色的把握有待加强。
　　舞蹈编排很美，既古典又现代，显示了李忠梅对《红楼梦》人物精神境界的把握和高超的编导水平。
　　舞台设计从头到尾以黛玉居住的潇湘馆外墙为背景，半透明的墙面把舞台前后一分为二，乐队在墙面之后，而不是在乐池里。据说这是担心舞蹈演员跌落乐池而做的特殊安排。乐队之上，凌空一个走廊，演员可以上去表演，这利用了舞台空间，增强了画面的立体感和纵深感。而被挤占的天幕由观众席两侧的大墙幕投影补足，并使得观众仿佛置身于三维的演出空间中，效果很好。
　　舞台和服装设计的遗憾是高级感不足，贾府的豪华和人物的贵气没有显现出来。再就是某些环节的处理值得商榷。比如黛玉葬花一幕中，黛玉的道具不是花锄和花篮，居然是一个弯头拐杖，这未免有点粗糙。再就是贾府被大火烧毁后，舞台背景用了长时间的枯骨画面，这不仅没有表现小说的“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破败景象，也在视觉上让人不适，寓意也发生了偏离。贾家败落是毁灭而不是死亡。死亡是自然现象，而毁灭是人为的，是悲剧之所在。
　　总的来说，瑕不掩瑜，明大版《红楼梦》歌剧是个很大的成功。这个版本适合在中型舞台上演出，为以后可能的再次上演树立了一个优秀的范例。首先，编剧和作词是要打高分的，虽然有些争议，但也要服从歌剧表演形式的特点以及为美国观众着想。小说、电影、电视剧和歌剧各自发挥特点，各安其位吧。从表演来看，演唱是上乘的，个别演员对人物的把握还需下功夫，要更进入角色，这是观众非常在意的。舞蹈很成功，与剧情和人物相辉映，大大增强了歌剧的意境。舞台设计很大胆很有创造性，观众的带入感很强，只是富贵感不足，个别环节偏离中国文化和历史背景，有待改善。
　　《红楼梦》歌剧工程浩大，耗时多年，许多艺术家和社会活动家投入其中，是一个精品杰作。传龙基金创始人、歌剧的积极倡导者朱黎慧明女士（Ming Li Tchou），远见卓识、令人钦佩。然而，老人在明大版歌剧上演前两周以百岁高龄仙逝，未能在家门口目睹盛况，很遗憾但功名远播。传龙基金会执行主席林璧珠女士（Pearl Lam Bergad）数年辛苦协调，推动歌剧落地开花，居功至伟。
《红楼梦》歌剧是中美文化艺术交流的大制作，其实践方式值得学习借鉴，其社会影响不可一日而语，这些都将载入史册。
2024年12月18日写于　　
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
 
演出结束后，盛宗亮（右一）、李忠梅（右二）、林璧珠（右三）和笔者（左一）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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