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站在玛雅文化遗址前的沉思

2024-10-03 01:56:48 美国华兴报 【加拿大】贾延强
  不久前,和朋友相约来到了中美洲的墨西哥,参观了久已向往的人类的伟大文化遗址、玛雅文明的象征代表—玛雅金字塔。
  来到墨西哥,才体验到西班牙语在这里的统治地位。原以为英语作为墨西哥的第二语言很普及,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连我们乘坐的高档旅游大巴中的工作人员也很难听懂简单的英语,还要借助手机的翻译软件。我们所到的尤卡坦半岛曾经是玛雅人的聚居地,那里今天仍然生活着许多玛雅人的后裔。但是他们对自己的祖先的认知已经是寥寥无几甚至是一无所知。西班牙语是当年西班牙殖民者留给他们的唯一“遗产”。

 
古代玛雅天文观象台。

  玛雅文明起源 于公元前3000年左右,和古埃及大金字塔建立的年代相仿。公元前1000年多年前,古代玛雅人在尤卡坦半岛创立了辉煌的文明。公元3世纪到9世纪是玛雅文明的兴盛时期。玛雅人修建的金字塔与古埃及人修建的不同。埃及的金字塔的顶端是尖形的,而玛雅人修建的金字塔的顶端是平的,上面是一个用于祭祀的庙宇,有精心雕刻的文字和图像。所以玛雅金字塔也被称为“塔庙”。玛雅人独立地发明了自己的文字—玛雅象形文字,这种文字和中国的象形文字类似,词汇大约有3000多个。但是,玛雅象形文字比中国古象形文字还要复杂,一个象形文字读出来的是一个短语或者是一段话。
 
玛雅人刨腹取心祭神图。

  玛雅人的数学成就曾位于世界最先进水平。玛雅人是世界上最早使用 “0” 这个符号的民族,这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比印度发明并使用 “0” 还要早,只不过印度人发明的“阿拉伯数字” 包括 “0” 通过阿拉伯人传到了欧洲,而玛雅人的 “0” 被埋没在中美洲的丛林之中。但是,根据玛雅文化的残存记载,玛雅人在数学运算中使用 “0” 这个符号比欧洲人至少要早近1000年。
  玛雅人的天文学十分发达,也曾位居当时世界最先进水平。当古希腊人仅能借助神话传说描述宇宙和天体的时候,当古中国人还处于仅仅记录天文资料并用来进行占卜的时候,古玛雅人的天文学已经十分接近现代水平了。他们在1000年前推算出来的金星环绕太阳运行的周期已经相当精确,同我们今天用现代科学技术取得的数据几乎相差无几,每年的误差竟不到12 秒!在许多玛雅人的城市中都建有非常先进的天文观测台。我们今天还能看到的 “奇琴伊察天文观测台” 就是一个例证。

 
西班牙传教士把玛雅图书付之一炬。

  古印第安人通过几千年的艰辛耕作劳动,培育出了人类历史上最优秀的农作物之一玉米,这是印第安人为世界文明作出的重大贡献。中国在明朝末年引进种植了玉米,受到广大农民的欢迎,很快传播到神州各地,成为中国最重要的粮食作物之一。不仅如此,印第安人还培育了甘薯、马铃薯、南瓜、辣椒、草莓、花生、烟草、可可等农作物,为人类文明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
  玛雅人还发明了纸,时间与中国发明纸张的时间相近,但质量逊于中国。玛雅人用的毛笔和墨水也同中国的相似。因此,他们曾经留下了许多非常珍贵的书籍。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古玛雅人留下的最后一块石碑上记载的日期是公元909年,从那以后,玛雅历史的线索突然中断了,玛雅文明突然消失了。
  解开这个玛雅文明衰落之谜是人类文明考古研究的重大课题。学者们曾经提出许多原因假设,譬如,火山爆发、地震、飓风、瘟疫等自然灾害,也有提出诸如农民起义、内战等社会动乱或贸易中心转移、外敌入侵等。然而,随着人们思想认识水平的提高,终于感悟到,要探索玛雅文明衰落的真实原因,还是要从玛雅社会发展的更深层次的问题中去寻找。

  
珍藏在德国德累斯顿的玛雅图书中的两页。左边是象形文字。右边是伊特萨姆纳神口吐洪水毁灭世界。

  研究表明,古玛雅文明发展所面临的生态和生存环境是独一无二的严峻。首先,北美洲是一个相对孤立和封闭的大陆。它是直到1492年10月12日才由西班牙人哥伦布发现的新大陆。它不像古中国、古巴比伦、古印度、古埃及、古希腊等这些人类文明发生在欧亚非大陆相连的大陆上,文明可以相互传播和借鉴,像中国有丝绸之路,通过阿拉伯人与西方交流互鉴。孤立和封闭的自然环境是抑制玛雅文明生长的最大致命障碍。
  其二,中美洲的热带雨林虽然植物生长茂盛,但它的土质却比较贫瘠。古玛雅人要靠焚烧地上的灌木和杂草,借草木灰作肥料进行农作物种植。而这种耕种法,烧一次种一茬,然后就要休耕一两年甚至三四年。古玛雅文明的最大短板是没有在生产和科技的发展中发明出冶金业,他们没有金属工具,不但没有铁,连铜也没有。所有工具都是由石头和木头制造。落后的农业技术和贫瘠的土地随着人口数量的增加问题越来越严重。中美洲没有东方文明古国自农业革命以来所培育的许多优质农牧品种,例如像小麦、大麦、水稻等。同时,既没有牛、马等大牲畜,也没有圈养的猪羊鸡鸭,肉食主要是靠到森林中打猎。随着不断开荒种地,森林减少,肉食资源枯竭,人民越来越吃不饱、吃不好,营养不良,疾病蔓延,这些都是天然封闭环境和动植物物种资源短缺所带来的结果,也是玛雅文明最终衰落的基本原因之一。

 
玛雅象形文字。

  其三,从政治层面上来看,玛雅社会实行的是神权政治,在人类历史向前发展的关键节点,统治阶级和社会精英面对日益恶化的环境和状况却束手无策。他们把文明的发展,经济的增长和部族的强大归功于神的保佑。所以,他们只能求神赐福,更多地到处建造神庙、塔庙,更加铺张隆重地拜神。在他们留下的雕刻中,居然记录了他们把年轻健壮的人当场开胸取出心脏献给神的场面。这些所作所为,使人力物力和财力已经日益贫乏和枯竭的情况更加糟糕。经过几百年的衰败,最后国破家亡,一片萧条荒蕪,一个繁荣昌盛的文明终于萎缩了。玛雅的统治阶级和精英最终没有迈出“神”的门槛,也没有想到探索“海洋文明”的未来。其实,他们最发达的地区尤卡坦半岛就面对大西洋。跨过尤卡坦海峡,穿过弗罗里达海峡,就可以驶向欧洲大陆,穿过直布罗陀海峡就可以抵达意大利、希腊和埃及。历史表明,他们没有想到,但是日后西班牙女王想到了。当西班牙伊丽莎白女王知道哥伦布要寻找中国大陆时,她不顾部下的反对,力排众议,坚决支持,并在朝堂上当众表示:“若国库空虚,朕愿将所佩珠宝变卖,支付此次航海的费用。”为了这次探寻中国的远航,伊丽莎白女王把哥伦布册封为海军上将,并亲自给中国皇帝写了一封“国书”。西班牙女王可不是一位“航海迷”,她行为的背后是她的思想,这就是:要让西班牙走向世界大舞台。西班牙就是在她的领导下迅速崛起,成为了世界强国。由此可见,统治阶级的思想常常会决定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命运。
 
奇琴·伊查金字塔。

  公元16世纪,西班牙殖民者入侵了中美洲和尤卡坦半岛,他们来到美洲的目的就是征服和掠夺。征服他们所认为是异教徒的印第安人,掠夺尽可能多的文物财宝。 这个时候的玛雅文明已经大大衰落了。然而,西班牙人的到来又给了他们最后的重重一击,玛雅文明从此彻底消亡了。西班牙人拿着锋利的金属刀剑、火枪、大炮,骑着高头大马,这些东西玛雅人见都没见过。基于他们传说中所崇拜的“天神”,甚至认为是自己的祖宗的归来。为了彻底消灭印第安民族所独创的玛雅文明,西班牙入侵者犯下了一个人类文明史上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搜缴了所有玛雅人以及前辈所留下的书籍,然后全部烧掉了。以致目前全世界仅存有三本玛雅图书逃过了这场浩劫,一本书现存于德国的德累斯顿,一本在法国巴黎,一本在西班牙的马德里。
  公元 20世纪中叶,英国哲学家和历史学家柯林伍德在他的核心著作《历史的观念》一书中提出了一个伟大的观念,这就是“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这本书曾被评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一百本最有影响的书籍之一。 “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的论断,打破了“一切历史都是近代史”的魔咒,否定了古史不可知論,也囊括了19世纪马克思所提出的 “迄今为止,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的思想论断。阶级斗争是人类思想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任何一个时代的统治当然都不过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史。柯林伍德的论断其实也间接地回答了中国那个著名的“钱学森之问”,即:“为什么我们的大学培养不出‘大师’?”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因为我们的教育模式培养出来的孩子是 “知识的巨人,思想的侏儒。”

 
奇琴·伊查天文观象台。

  从思考玛雅文明的衰败原因,我们自然先想到了从18世纪、19世纪到20世纪中叶的中国。当西方学者踏入中国后,他们发现中国的古代文明是非常灿烂辉煌的。但是为什么在人类社会飞速发展的近代却越来越落后了?英国著名科技史学者李约瑟先生在他的《中国科技史》的序言中就提出这样一个疑问:“中国的科学为什么会长期大至停留在经验阶段,并且只有原始型和中古型的理论?如果事情的确是这样,那么中国人又怎么能够在许多重要方面有一些科学技术发明……,并在公元3世纪到13世纪之间保持了一个西方世界所望尘莫及的科学知识水平?”这就是著名的 “李约瑟之谜” 。
  从13世纪开始,欧洲逐渐进入了一个伟大新时代,这就是古希腊文明在意大利的复兴。此时的中国却开始逐渐陷入程朱理学的黑暗深渊之中。发生在14、15、16世纪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实质就是一场思想解放运动,文艺复兴的核心思想就是宣扬人文主义精神,人文主义的核心思想就是以人为中心而不是以神为中心。反对愚昧迷信的神学思想,倡导个性解放,弘扬资产阶级民主自由思想,为资本主义制度的建立开辟了前进的道路。这是欧洲历史上一次最重大的思想变革,在它的影响下,自然科学从中世纪的神学桎梏中解脱出来,产生了一大批推动科学发展的人物和成果。恩格斯说,“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一次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 西方自此到20世纪,由于思想上的解放和进步,科学技术开始迅猛发展。譬如,英国科学家牛顿在1669年首先在数学上做出了重大突破,他发明了微积分。为现代自然科学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这是对来自于运动学、光学、几何学和天文学的科学研究而产生的思想。即:已知事物变化的整体规律,求事物变化的局部规律;以及,已知事物变化的局部规律,求事物变化的整体规律;牛顿首先清晰地阐述了他的微积分思想:当已知事物的总体变化规律时,只要对总体变化规律进行无限细分,就可以得到事物的局部变化规律,这就是微分;相反,把无限细分的局部变化规律叠加起来,就可以得到事物变化的总体规律,这就是积分。微积分的发明,为现代自然科学深入发展找到了最强有力的数学工具,所有现代物理学都依赖于微积分。没有微积分,牛顿的经典力学理论就无法建立。这就是思想的力量。

 
宋应星著《天工开物》。

  德国数学家莱布尼茨从中国古老的《易经》中受到启发。《易经》中把天地万物归于阴和阳,他就用0和1这两个数字来表示阴阳,从而创立了二进制计算法。二进制计算法是我们今天计算机科学最重要的基础。中国研究《易经》的人数不胜数,甚至不乏倒背如流之人。怎么就没有顿悟和发展其思想的人呢?这就是因为思想僵化的缘故。
  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里,没有一位因在自然科学上有所贡献和突破而被封建统治阶级所器重或褒奖的。长期的封建反动统治,八股文取士的科举制度,学而优则仕的仕途道路,使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窝蜂似地追求着“读书做官”,对自然科学的兴趣和研究几乎是零。我们可以以史为证:中国古代最重要的一本科学技术著作应该是明代科学家宋应星所著《天工开物》。这本书的初刻本刊行于公元1637年。但是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里,根本没有受到统治阶级的重视,也没有收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并且后来居然在中国长期销声匿迹失传了。直到1926年,才从国外发现并找回翻刻本。这本书不仅是中国也是世界科学技术史上的一部极为重要的著作,被誉为中国17世纪的科技百科全书。曾被譯为法文在西方流传,书名是《中华帝国古今工业》。它是继北宋沈括所著《梦溪笔谈》之后,反映中国科技发展、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巨著。这本书不仅记载了具体的中华古文明的累累硕果,也留下了宋应星观察到的那个时代的思想和他的无声的呐喊。他在该书序言的结尾以笔为投枪写到,“丐大业文人,弃掷案头!此书于功名进取毫不相关也。” 就是说,请以追求做官为大事业的文人将此书弃之,因为此书对考取功名和求高官厚禄毫不相关。落款是:奉新宋应星书于“家食之问堂” 。发展科技本应是国之大业,可朝廷百官不屑一顾。宋应星以一己之力,甘于不做官发财,在家自食其力,汇集研究和传播华夏科技之学问,为中华民族留下了一部极其宝贵的科技史料,实属难能可贵。
  中国这样一个曾经的科学、技术领先的大国,在近代逐步失去了作为世界科学、技术的领头地位和动力,这绝不是偶然的,而是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根源和思想根源。有学者研究表明,中国近代科学技术发展的停滞和落后,是长期封闭和专制的极权统治下,遏制思想自由的社会环境氛围和其哲学思想影响下的必然结果。“李约瑟之谜”正是宋朝以后“程朱理学”的兴起所产生的根源,因为它终结了中国人的思想自由。从全人类的发展来看,中国明、清 “程朱理学” 的兴起同古罗马帝国时期基督教的兴起一样,是对科学发展最主要的阻碍和破坏。在统治阶级的实际操作中,明清两朝都是封锁了海疆,实行“海禁”,闭关锁国,自绝于世界迅速发展的先进文化与科技。在这个现象背后,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即:为了巩固政权和维护其统治,必须首先钳制人民的思想。这当然是统治阶级思想的腐朽和没落,国家岂有不败之理!
  到了20世纪初叶,中国积贫积弱已经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中国人自己也已经意识到,中华文明已经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就在日本人入侵给中国最后重重一击之时,天佑中华,世界整体的文明思想进步了,德意日的法西斯的侵略战争被世界人民所唾弃。中国作为反法西斯同 盟的一员,再一次在险象环生中赢得了新生。
  回顾中国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40多年的“改革开放史”,其实就是一部“中国现代思想史”。仅仅40多年的时间,中国就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发展中国家一跃成为世界强国。概括这个思想历史就是四个字:改革开放。中国打开了“国门”,向世界开放。走出去,请进来,学习、借鉴人类一切先进的东西。从中感悟了“发展才是硬道理”的道理。认识到科学技术是推动人类历史前进的第一生产力。解除了束缚人们思想的种种枷锁,并谓之“松绑”。在这个过程中,“真正将军不佩刀”,推动这场变革的人并没有到工厂做过一天工,也并没有到农村耕过一日田,中国的GDP 却像脱缰奔腾的野马插上了翅膀,飞奔向前。这就是思想的力量。它为中国带来了新生。
  展望未来,如果我们以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的观念放眼世界,只要人类的思想不断进步,不断向前发展,人类就有希望。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是如此。思想上、政治上的路线正确与否是决定一切的。一个民族,只要思想自我封闭了、僵化了、落后了,甚至停止了 ,迷信盛行,那么,等待这个民族甚至这个国家的,就只能是衰落甚至灭亡。无论它曾经多么美好和多么强大。正如中国的一位智者在20世纪末叶对自己的国家发出的盛世危言:“一个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一切从本本出发,思想僵化,迷信盛行,那它就不能前进,它的生机就停止了,就要亡党亡国。”玛雅文明这支人类文明史上的灿烂之花的凋零,也许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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