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之上篇: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2021-10-14 09:53:53 花未央的日子 燕子宋

 
01

我要上大学了。公元1997年。据村史记载,我是我们村第一个女大学生。大事件。

但它并不解决学费问题。

父亲在我高一时就瘫痪了。他老人家每天躺着,就有很多时间看电视。那时还没网络没手机,骗子都在电视上。

很多“药品”邮购广告。一播半小时的也有。“病人”一现身说法,父亲就激动。他就看到人生再站起来的希望。

家里攒点钱,就拿去打水漂。母亲有时还得去借。

山村之外,风起云涌。下海潮,打工潮,国企改革。铁饭碗都破了。互联网的大幕也已拉开。四通利方都成立了,就是披着马甲的新浪。

但我当时并不知道,荣幸地身处大变革时期。历史的大潮,也没有裹挟我这一粒小沙的意思。互不遗憾。

那年很多大事发生。那个春天,邓爷爷去世。班里有的同学还哭了。

我的大局观就不行。我只惦记着,过几个月高考。

我对高考很矛盾。倒不是考虑未来人生走向问题。没那么长远的目光。就是觉得,要是考不上,很丢人。我们学校的复读生,走路都是低着头的。

矛盾在于,考上了,学费怎么办。

还真就考上了。东借西借,也凑够了第一年的学费。3000多。我那时不怎么写诗了,但还是跟编辑老师联系,借钱。厚脸皮文学小青年。

父亲没法送我去兰州。我弟就重任在肩。父母当年一定要个儿,也是有道理的。

那个夏末的一天,我和我弟到了潍坊火车站。东张西望。又忐忑,又兴奋。人生第一次坐火车。

就有个中学同学,从天而降。自告奋勇,要与我弟结伴,送我西去求学。

那时西游记很火。这位同学精灵古怪,神情也有点像悟空。

三个大孩子,就踏上了33个小时的绿皮火车。

那时火车少。这列是从青岛到西宁的。东西大动脉。

座位不对号,全靠抢。过道里都是人,坐着的,站着的。还有躺着的,躺座位底下。

站了好久。不记得到哪站,同学冲我喊:快点,快点!占到一个座位。

每到站,停好久。站台上吆喝卖吃喝的,吵吵嚷嚷,此起彼伏。集市一样。

大学几年,印象最深是郑州站。中原枢纽,大站。也是大战。高峰时,上车的人真多,有人甚至从车窗往里爬。

一路往西。山越来越秃,地越来越黄。到后来,感觉地要冒烟。我的小心情就有点无处安放。

到兰州,出站。天很高远。我瞪着不大但明亮的眼睛,寻找沙漠里的绿洲。也不见骆驼,也不见沙。

车站后方,黑乎乎一座高山。我老家的山比起来,那确实是丘。前方,一条很宽的大马路。左边楼房,右边还是楼房。是个城市。

我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去报到。兰大老校区叫本部,在天水路。理科生们的未来在那里。我们文科,“发配”在一分部。就是新校区。

我那时头发是“不等式”。白T恤,红色背带裤。蹦蹦跳跳的。很活跃。

好像是系主任老师,问我,谁送你来的呀。我说我弟。他就很惊讶。

他以后还会更惊讶。有次在课堂上,我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还说得很大声。他下巴都要惊掉:对政治不感兴趣,学什么新闻呢。

这话,我很多年后才会懂。

 
02

报到完,去认宿舍。老生领着新生去。很有秩序感。

四人一间。绝对是条件好的。学校本部,大都七八人一间。所以,也不能说学校重理轻文。

进门上铺是我。下铺是陕西妹子小琼。扎个辫子,头发真黑。总是未语先笑,还带酒窝的。

上铺挨着的,是七妹。家在兰州,她最后进的宿舍。溜达着,串门一样。不像我们,脸上带着远离故土的惶恐,还故作着镇静。

七妹下铺,是北京姑娘小颖。害羞,说话时,温温柔柔,但避开你的眼睛。

小颖的父母送她到宿舍。小颖妈说,这宿舍楼都怎么取的名啊。语气里隐约有些含义。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宿舍楼,不管男生楼还是女生楼,都是花的名字,再加一苑字。我们楼叫芍药苑,旁边楼,记得叫芙蓉苑。再旁边,桂花苑。

最要命,还有个迎春苑。

等父母大军撤离,同学们开始新奇地打量彼此。

62个同学,来自30个省。每个人口音都不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这是颠覆性的。高中时,大家差不多是一个模型。

就好像,之前时间是静止的。到了大学,突然间,时间的洪流打开了。

真新鲜。就很兴奋。

各地同学,也自带功能。东北的同学,总是最早宣布冬天来了(春天还很远)。会早早把棉衣穿上,裹得跟西伯利亚熊一样。

南方的同学,则预报雪。他们看雪能看呆。关键,还穿着单衣发呆。

世界真是大。多样。神奇。

03

正式开课前,一个月的军训。真的军人,真的训你。

真的步枪。老爷款。小米加步枪的步枪。怎么拿枪,怎么上膛,怎么射击。我自然都忘了。就记得枪真沉。

女生们都说教官很帅。她们应该是大城市来的。我那时,还没见过世面,还没建立起审美观。

就记得,教官对我一脸鄙夷。还从始至终。

军训第一天,我没吃早饭。起不来床。结果,我们要从一分部跑步到学校本部去集合。三四公里吧。跑是跑到了,刚站定,我眼前一黑,麻袋一样,扑通栽倒。

这么说,对麻袋不公平。我才那么点个小人儿。军训时也就80多斤。

有同学把我扶起来。教官扫一眼:先一边歇着吧。眼神那个不屑。

若是上战场,我这就是挨枪子儿的料。

军训一个月,终极挑战,打靶。每个同学领到五发子弹。真子弹。沉甸甸的,手感不错。

我有点近视,也不戴眼镜。我打完枪,教官去看靶。看完,一脸的不可思议。鄙夷之情也达到鼎盛。

我一发也没打到靶上。不是没中靶心,是就没在靶上。

提前一个人主演了“让子弹飞”。

我也不当回事。我又不是来为祖国扛枪的。靠我,祖国就没有江山了。

 
04

第一年,四个女孩子,这里那里去。探索兰州。

水车园,黄河第一桥,白塔山,皋兰山。白塔山上有喝茶的地方。喝三泡苔,能续水的,一下午也成。可带劲。

有的地方经常去。除了皋兰山,太高,还不长草。真是旱。学校年年组织去植树。第二年去,第一年的树都风干了。

我们也到处去吃。兰州是瓜果之乡,白兰瓜,哈密瓜,甜到发齁。

小吃真多。凉皮,凉面,凉粉,醪糟,灰豆子,麻辣烫。

最销魂,自然是牛肉面。去兰州之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面。离开了兰州,也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面。

牛肉面就是兰州的灵魂。面馆三五步一家。小碗1块5,大碗1块7。加卤蛋、加牛肉,另算。早饭时间,每家面馆门外,都蹲着一排吃面的。

也有穿西装的,单腿蹲那里,不太实诚。互相都不交流。眼睛盯着手里的大碗。吃得呼呼啦啦的。

穷学生,面馆那也是改善生活。主要还靠食堂。食堂也有牛肉面。

牛肉面,汤很关键。辣椒油也是。

辣椒在兰州菜中的地位很高。西红柿炒个蛋,居然也有辣椒的事。

还有一道菜,叫茄辣西。茄子,辣椒,西红柿,放一起炒。辣椒居中,起平衡作用,很重要。

兰州不叫辣椒,叫辣子。吃辣子能力,那也是段位。吃牛肉面不加辣子,大师傅的不高兴,都掩饰不住的。

我其实从小不吃辣,可能禁不住食堂大师傅的脸色,吃牛肉面时,很快也能加一勺辣子油。

我们宿舍,段位最高是小琼。面碗里,那是红彤彤一层辣子。

我们也不只是局限于吃。我们是热衷于新事物。学新闻的,没点好奇心还行。

学校有很多社团。也有诗社什么的。我应该是报过名的,就是不记得去参加。

可能小时家里人多,我不太具有欣赏集体活动的能力。

后来美国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同学们义愤填膺去游行。我居然也无动于衷,连个照片也不去拍。历史参与感很差。

也参加了次学校的活动。第一个中秋节,新生有个篝火晚会。我和七妹演唱了一首“没有家人的中秋节”。听着有点怪。改编自孟庭苇“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唱孟庭苇是我的主意。七妹喜欢的是张信哲。到现在想起七妹,我脑子里都是“爱如潮水”。

其实我从小就喜欢音乐。歌唱得不错。未来的女中音。小学四年级,就会很深情地唱: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

但那时,一切的学习,都是以考试为目的。成绩不好的孩子,才去学画画,学音乐。为将来以艺术生身份考大学,分数低。

艺术的道路,搞得跟旁门左道似的。

我读高中的时候,学校有架钢琴,也有音乐老师。我跑去,被老师斥责,添乱。我灰头土脸就走了。学习好,就没有资格。

直接后果,就是到了大学,没有才艺可展现。最多,就是跟同学去卡拉OK厅,皱着个眉头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也唱齐豫的《橄榄树》,一遍又一遍:不要问我从哪里来。虽然大家都知道,我从山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