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妮的求学简史

2021-09-07 22:26:00 花未央的日子 燕子宋
01

我出生的时候,所有人都哭了。

先是我奶奶。然后是我父亲。然后是母亲。母亲一哭,我的四个姐姐,分别七八岁、十几岁,都哭了。

我应该也哭了。我刚出生啊。倒没人记得。

看到这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一家人喜极而泣:终于生了个儿。

错。

引用我奶奶在我出生现场的发言:又是个小妮子!

到我长大一点点,几个人,一个或两个大婶,一个或两个大姑,分别向我描述过我的出生场景。每次,都有细节被有意无意夸大。应该是出于故事性的需求。

到最后,一个婶说,都只顾着哭,忘了把我“包”起来。等她发现时我都快凉了。意思是,快冻死了。

其实那是11月末。我出生在母亲的炕上。在家生孩子,炕应该不会是凉的。

但这样的场景描述,对幼小的我的影响,只有未来我才会知道。

那是鲁中的一个山村,七十年代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依然根深蒂固。我的父母,还有更深层原因(或许以后会写),并不甘心无子的命运。计划生育都没能拦住他们。我出生一年后,弟弟出生了。

这些,我自然都不记得。等我记事,我和弟弟正像野草一样自由生长。我们所有的童年记忆就是玩。

家门前有条河,夏天,我们在河里捞虾,捞半盆。捉螃蟹,捉一小桶。到了冬天,就在河面上滑冰,打陀螺。

也总往山里跑。春末,翻石头找蝎子。没少被蛰。疼得一蹦一蹦的。攥着发紫的手指回家,看到母亲,咧嘴就哭。夏天,好多的野果。我们漫山遍野地找。

夏天入伏以后,下一场雨,就有人间美味“山山牛”(至今不知学名)从地里钻出,无头绪乱飞。我和弟弟一人拿一个葫芦,满山追。捉到了,就塞到葫芦里。

有次我爬到山顶,弟弟在坡上不远处突然停下,看着我的方向,惊呆的样子。说,姐姐,姐姐,你到了云彩里。

原来,一大朵云飘过了我。这成了我对童年最深的记忆之一。

满山跑着,就到了上学的年龄。


 
02

当时上不上学,要看爹妈的意愿。

义务教育的概念,还没传到这个山村里。村里多数女孩都不上学。上的,也是到了三四年级就退学了。能帮家里干活了。

小学在村西。就两个老师。一人教数学,一人教语文。两人包揽一到五年级。民办教师,他们也有地要种。要收麦子了,放假。跟老婆吵架了,放假。

家长们也不在意,正好孩子到地里干活。

都不重视教育,两位老师还得挨家挨户,去说服家长。求着似的。

我快6岁的时候,其中一位老师,也是我表哥,来到了我家。另一位老师说起来是堂哥。全村基本一个姓,扯起来都是亲戚。

母亲觉得我还小,也没伴儿。就又等了一年。然后我和弟弟,还有隔壁两个堂妹,四个孩子一起去上学。

家在村子最东头。每天上午,四个小朋友,一条大黄狗,边走边玩,一起穿越村子去上学。记不清都是几点上课,总之都是太阳老高的时候。

课桌是长条桌,我们四个人坐一排,都是同桌。

不记得一年级学了些什么。也不记得班里多少小同学。只记得,一年级结束,表哥又来我家了。说,就八个小孩(升二年级),不值当教,再等一年吧。

就又上了一次一年级。

等到终于上二年级时,学生还是只够坐半个教室的。老师把二年级和四年级安排在一个教室。右边二年级,左边四年级。讲完二年级的课,大家做练习,然后讲四年级。

四年级的同学都讨厌我。老师提问,他们都低头装看书。我总举手:我会我会!

我对小学三年级的印象很深。那一年,语文老师的妻不太友好,经常就出现在教室后窗外。叫着老师的名字谩骂。老师装作没听见。我们一帮小孩子也不懂,总是窃笑。

下学期,有全镇竞赛。老师骑自行车,载我到15公里外的镇上考试。那是我第一次去镇上。什么印象也没留下。

那更是我人生第一次坐自行车。倒是印象很深。整个路途中,我都觉得我要从后座掉下来了。又不好意思说。一路那个煎熬。最后我确信我晕自行车了。

数学、语文。单科竞赛。考完,老师问怎么样。学过的我都会,我说。但是,好几道题都还没学到呢。老师就不知说什么。

老师们又得干农活又吵架的,教书进度总赶不上镇里的要求。

结果,我语文考了全镇第二,数学第三。可见当时全镇教学水平有多差。

我三姐那时刚毕业到镇中心小学教书。校长去跟我姐商量,让我转到中心小学去。那可是全镇最好的小学。别人都得托关系。可把我姐得意的。

 
03

转到镇小学后,我长期霸占全镇第一的宝座。也没哪个同学那么当回事,包括我自己。

虽然我姐说,我走路像只骄傲的大公鸡。

全班四五十个学生,整天嘻嘻哈哈。那时流行一种奇怪的鞋,叫护士鞋。数学老师有次假装要踢一个调皮的同学,结果鞋飞出好远。全班都笑得停不下来。她自己也笑。

我还得了个外号,人称“小鲁迅”。我总是趁写作文给老师提意见。放现在叫公开信。还写信送到校长办公室。总之有很多问题要指出。

校长估计没见过这样的小孩儿。很好奇。有次我呼呼跑去,递上一封意见书。他看着我直乐。我就觉得很没意思。我这认真着呢。

到初一,我开始写诗。冬天,雪后,一圈一圈在操场上踱步。皱着个眉头,思考人生。当时我很困惑的是,人死之后,思维去了哪里。

长大后我看到一种说法。说,思考人生意义是成熟的表现。那我熟得可真早。感谢大婶大姑们。

我第一首诗发表,不记得自己什么心情,只记得班主任自豪坏了。他拿着我的稿费单,冲进教室,对全班同学说:25块,都够我一个月的烟钱了!

那时流行武侠。古龙,金庸。李连杰电影。每到课间,我就对着教室门前一棵松树练腿。嘿哈乱踢。一点诗人的样子都没有。

我小时可是练过的。电影《少林寺》出来后,全民练功。我三叔不知去哪学了几招,回来后,每当月明之夜,就带着四个小徒弟,我,我弟和两个堂妹,练拳脚。我擅腿,飞起一脚,就把我弟踢翻在地。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姐姐好厉害。

到初二下学期,我从明星学生成了绯闻焦点。我“早恋”了。男生同级,长得俊,留个郭富城头。我们写纸条来着,批注彼此写的诗。

写纸条的不止我们。但是,我学习好呀。学习好的孩子怎能有杂念。完了。老师通知了家长,我姐。

本来我姐也没当回事。结果,她带我赶集,我俩正瞎逛着,就遇到了我的数学老师。老师叫着我的名字,说,可厉害,都会早恋了。

我姐脸上就挂不住了。就数落我。我就叛逆了。

每到课间,不暗送纸条了,跟小郭富城直接对话。所有同学都瞪着看,嘀嘀咕咕。

然后母亲就出面干预了。

那时我们住校,两周回家一次。那次回去,我端个盆洗衣服。母亲也端个盆,假装洗衣服。然后她若无其事地说,你还太小了,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又说,如果真喜欢,上了大学再谈也不晚。

哎呀,我还以为我搞了个多大的负面新闻呢。母亲这么轻描淡写,我的叛逆心一下就没了。觉得没意思了。

母亲简直就是教育家。

 
04

我和弟弟从小一起上学,公平生长。直到中考前,一个插曲。

那时父亲关节炎很严重,基本干不了活。几个姐姐也都嫁人了。母亲一个人,顾了地里顾家里。经济上就很窘迫。

中考前,有个夜晚,母亲和我,坐在三姐家的院子里。她有话要说,又有点犹豫。努力了几次。说,家里供不起两个大学生,让你弟上高中吧?你上中专,三年就能工作了。

我说好。就开始哭。也不出声,眼泪哗啦哗啦的。用袖子抹。母亲也开始哭。她也不出声。

其实母亲做了最优选择。

那时,养儿最愁的是娶媳妇。我们那里乡村彩礼风很重。要盖新房,三大件(电视、自行车、缝纫机)。最重的是彩礼,几万块,还有更多的。我们是贫困县,万元户还是稀罕事。为娶媳妇,全家倾家荡产,还落一屁股债。很多农民就打一辈子光棍。而如果上了大学,去了城里,就没这回事了。

当年没有学霸这个词。但我绝对是。以我的成绩,随便一考,那可不不就中专了。我也不复习了。考试时,感觉有的题好像答错了,也不回头检查。

这么放松,就考得很好。就被县一中录取了。我们学校就两个学生被一中提了档。那时由不得自己选,学校直接提档。

我就看到了父亲哭。吃完晚饭,他一个人喝闷酒,抹眼泪。他的女儿考上了最好的高中。

第二天,他去把家里的牛卖了。高中需要学费。

 
05

上高中,第一次到县城。同学们多数来自县城。也有县领导的孩子们。

在我眼里,同学们穿着时髦,神气十足。脸上写的都是自信。而我,山村来的孩子。人生第一次,体会了自卑。

上了不到半个学期,我逃学了。坐长途车去了济南,去报社,找到了我的编辑王老师。

一个半大孩子跑了那么远,凭着一个书信地址,倒处打听找到了他。这让王老师很好奇。他问,不读高中你想做什么呢?

想考艺校,我说。90年代中期,演员、歌星的时代正到来。

王老师就带我去了省里的艺校。在校园里走了走。女孩子们浓妆艳抹。还都一脸的冷漠。

你想到这里来上学?王老师问我。我摇了摇头。那之前,我在现实中还没见过口红呢。

晚上坐长途车返回县里。车里很多人都睡着了,摇头晃脑的。还有打鼾的。我瞪着眼,盯着远处城市的点点灯火。心里那个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因何存在,要往哪里去。

再次感谢大姑大婶们。

第二天我还是没上课。跑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养鸡的书,一本养鸭的书。决定回家养鸡鸭致富。放今天,就是想创业。

然后我就回家了。怎么回去的,不记得了。就记得,到家门口的时候,雾很大。我犹犹豫豫,硬着头皮迈进了家门。

母亲看到我,一惊,怎么回来了,又不放假?我说,我不上学了,回来帮你干活儿。又补充,我要开养鸡场。

母亲一点也没被养鸡场这个主意打动。她眼泪扑簌扑簌就掉了下来。说,不上学有什么出路呢,你想一辈子留在这山里吗?

我也哭。但就是不答应回学校。我也是有自尊的人,做了决定怎么能轻易更改?

母亲就绝食了。她说,你一天不回学校,我一天不吃饭。

第二天,母亲还是没吃饭。给我和父亲做饭。摊煎饼。一边摊,一边眼泪流在脸上。

第三天,我想我的脸皮哪有母亲挨饿重要,就抱着她哭,我再也不逃学了,你吃饭啊。

回学校没多久,期中考试,考了班里第五。自信心一下又回来了。同学们自带的光环,没那么闪亮了。

不过,每天心事重重的样子。写了很多诗,陆续发表一些。

有一首《生命之河》,我都不记得写的什么了。只记得,有个士兵给我写信,说找不到生命的意义,很想自杀,看了那首诗以后,很受鼓舞,又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这对当时的我,很触动。第一次知道文字的力量。

高二那年,我的编辑老师写了个头版故事,一个山村女孩求学和写诗的故事。对,是我。

报纸是针对中学生的,好像有几十万的发行量。是不是发行到山东省外,我不太知道。我收到很多读者来信,来自全国各地。他们称我小才女,小作家。

据说省台做过一期节目,叫明日之星还是什么。据说其中一个孩子,原型是我。我也不知怎么就成了原型,没被请去“现形”。可能他们觉得我丑?

到高考,又赶上改革。那年,山东第一年实行“标准分”,高考满分是900分。这分是怎么算的,当年我一头雾水。后来就更不清楚。

还有个变化,先出分数,再填报志愿。那之前,是估分,报志愿后成绩才出来。

高考完,我开始琢磨着要报考什么。

我想做记者,也想做律师。又想,记者可以到处跑,更好玩。就这么定了。当时有“四大新闻”院校(时指北大、武大、兰大、复旦)。我想着,去兰州大学吧。沙漠里的绿洲,多浪漫呢。

嗯,小时读三毛来着。

就报了兰州大学新闻系。

那一年大家报志愿很乱。没有参照物,都很犹疑。记得是在学校里填报,老师们指导大家填。

一个老师来问我的志愿。然后说,兰州,那里可不是刮风,那里是刮沙子呀。我一听,可能没那么浪漫。就说,要不您帮我把志愿表要回来,我改个学校?

老师想了一下,说,怪麻烦的,就这样吧。我想,那就这样。

报完志愿,回到家,我跟父母说,我要去兰州上大学了。

父亲一听,说,3000多里地呢,不是跟丢了个闺女一样?

后来,我就坐了33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去了兰州大学。